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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 童强│杜诗选评(下)

莫砺锋 童强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本文发表于《杜甫研究学刊》2018年第2期,总第136期。


莫砺锋,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童强,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蜀相》

清人金圣叹解此诗曰:“先寻祠堂,后至城外,妙。是有一丞相于胸中,而至其地寻其庙。”解得很好。杜甫前往武侯祠,不是因游其地而乘便探访名胜,而是早已仰慕诸葛亮,故一到成都便往寻其祠,以凭吊先贤。杜甫有多首诗咏及诸葛亮,而以此诗为最佳。诗中刻画武侯祠的气氛,既庄严肃穆,又冷落凄凉,最为传神。颈联概述诸葛亮生平,既述其事迹,亦表其心迹,言简意深,是对诸葛亮其人的千古定评。尾联绾合自己,感慨尤其深沉。诸葛亮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可惜鞠躬尽瘁而未得成功。“出师未捷身先死”,既是慨叹诸葛亮,也是诗人的自我感慨。正如佚名《杜诗言志》所云,“此篇则专伤其功业之未成,亦所以自喻也。”异代同心,惺惺相惜,杜甫堪称是诸葛亮的千古知己! 


《宾至》

此诗朴实平淡,诚如赵臣瑗所评:“婉婉曲曲,只如说话一般,几不知其为韵语也。”但是内在的意蕴却曲折深永。诗人貌似谦逊自抑,实则傲骨嶙峋,字里行间充满着对自己文学成就的自信。盛唐的七言律诗,通常是中间两联一写景,一写情,此诗却“直叙情事而不及于景,此七律独创之体,不拘唐人成格矣”(仇兆鳌语),可称此诗的最大艺术特色。 



《狂夫》

李白以狂士著称,杜甫则以醇儒闻名。其实杜甫的性格相当复杂,他有谨愿小心的一面,也有狂傲疏放的一面。诸如自许甚高、恃才傲物、蔑视权贵、君子固穷等方面,杜甫与李白并无二致。此诗就是一个例证:穷愁潦倒、将填沟壑的生存境况,并未使诗人自卑自叹,反而宣称要以疏狂的态度度过馀生。故人书断,稚子恒饥,可谓穷困极矣。然而这并未妨碍诗人在百花潭畔的逍遥徜徉,也并未减损他对翠筱红蕖的细细观赏。这是对“孔颜乐处”的生动阐释,是对“君子固穷”心态的诗意表达。


《江村》

古典诗歌的题材选择一向比较严肃,琐细、平凡的日常生活情景较少入诗。东晋陶渊明始有这方面的尝试,到杜甫笔下,日常生活题材才得到大力的开拓,尤其是在成都草堂时期。比如此诗所写的老妻画棋局,稚子敲钓钩,以及偕妻乘艇,稚子索饭,野人送朱樱,秋风破茅屋等都进入到诗人的视野,成为绝妙的诗材。琐屑平常而富有情趣的生活细节,结合浅近平易的语言风格,成为杜诗中的新气象,正如黄生所评:“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潇洒流逸之致。”这种风格倾向对宋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诗因此被宋人选入《千家诗》。申涵光曰:“此诗起二语,尚是少陵本色,其余便似《千家诗》声口。选《千家诗》者,于茫茫杜集中,特简此首出来,亦是奇事。”其实杜诗地负海涵,风格多样,“似《千家诗》声口”只是其诸多风格倾向中的一种,并非杜诗之瑕疵。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杜甫在成都时题咏绘画的诗歌甚多,此诗是其中一首。诗画相通,但画呈实景,诗歌则诉诸想象,表现手法有很大区别。杜甫擅长用夸张、想象之笔,来描绘他所看到的画面。静态的画面因而转变为移步换景、变化无穷的动态境界,从而元气淋漓,生机勃勃。王宰善画远景,于画理而言即运用透视之法表现景物的纵深感,杜甫用“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两句将此特点一语道尽,其概括能力之强,令人惊叹。本诗的另一特点是画中有人。诗先从画家写起,赞扬王宰严肃的创作态度。末尾表示观者之企羡,以赞美画艺之精深。中间则点缀着舟人渔子,以形容风涛壮伟之状态。凡此种种,皆为后代题画诗开启无穷法门。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这是一首唱和诗,又是一首咏梅诗,这两个主题皆表达得非常充分,又融合无痕,堪称绝唱。裴迪的原作虽已不存,但从其诗题可以看出,杜诗紧扣原作旨意,与其桴鼓相应。首联言及何逊在扬州作诗咏梅事,后人多不解其与裴迪有何关系,伪苏注乃至伪造何逊作扬州法曹时咏廨舍梅花之故事。其实何逊祖籍东海郯,少居郢州,扬州乃是异乡。裴迪为关中人,此时宦游蜀州,乡愁正与何逊同也。故此句意谓裴迪诗才如何逊,亦如何逊在他乡咏梅,实与第六句中“乱乡愁”遥相呼应。次联紧扣裴迪原诗,揣想并询问其在蜀州之情状。颈联因裴迪未曾折梅相寄,改从虚处着笔,仍与裴诗密切配合,均是唱和诗的典范写法。尾联又旁出他意,谓虽然裴迪未曾寄梅,但此处江边亦有梅树,垂垂而发,催人白头。全诗多用虚词斡旋语气,情意宛转,百折千回。更妙的是此诗虽无一语涉及梅花的形态,而读者公认其为咏梅绝唱。真可谓不着一语,尽得风流。清人顾宸评曰:“咏梅意不在梅,意不在梅而妙于咏梅,为千古梅花诗特绝。”


《客至》

春水环绕,鸥鸟日来,可见居处之幽僻,也可见主人之恬淡忘机。花径不扫,蓬门常闭,可见人迹罕至,远隔尘嚣。今朝忽然扫径开门,迎候佳客,可见此客定与主人志趣相投。因家贫,故待客之道只是草草杯盘,然而主客相得,无拘无束,乃至呼唤邻翁前来,共饮馀杯。全诗只是写景、叙事,而主、客双方之身影呼之欲出,双方之襟怀亦真切可感,真抒情高手也。黄生评曰:“上四,客至,有空谷足音之喜。下四,留客,见村家真率之情。”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句诗本身就是惊人之语,自古以来,有哪位诗人曾如此自许,如此自期?惟有杜甫。但是本诗的重点却是第三句:“老去诗篇浑漫与。”意即作诗不再刻意求工,不再争奇斗胜,而是随意应付,信手拈来。这是诗人放弃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追求吗?不是,而是升华至新的层面,也即进入了纵意所如的自由王国。众所周知,杜甫对诗歌的语言艺术是惨淡经营的。他大胆创新,自铸伟辞,杜诗中的警句、名句为数之多,无与伦比。“语不惊人死不休”既指语言艺术,也包括对社会现实、人情世态乃至山川草木的不懈探索与深刻思考。但是到了后期,杜甫又努力突破自己,朝着更高的艺术境界继续前进。所谓“老去诗篇浑漫与”,与黄庭坚评晚期杜诗所说的“平淡而山高水深”,意思接近,那是一种风花落尽,炉火纯青的新境界。本诗就是诗圣杜甫朝着艺术巅峰艰苦攀登留下的一个足迹。


陈泰锁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江亭》

此诗的颔联曾引起后人广泛的讨论,赵汸云:“此联景与心融,神与景会,非有见于道者,不足知此。”王嗣奭云:“居然有道之言。盖当闲适时道机自露,非公说不得如此通透,更觉‘云淡风轻’,无此深趣。”所谓“云淡风轻”,指宋代理学家程颢的《春日偶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穿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程颢是带着“体道”的目的,有意识地从自然景物中体认宇宙道理,其诗句仍是“理语”。而杜甫则是在欣赏景物之际自然体悟到其中所蕴含的物理,其诗“有理趣,无理语”(沈德潜语)。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六

杜甫的七言绝句,向来被看成是与李白、王昌龄等人大异其趣的“别调”,此诗就是一例。举凡含蓄蕴藉、意在言外等特征,此诗皆无。相反,它直书所见,并无寄托,但是诗人对春天的喜爱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浦起龙曰:“黄四娘自是妓人,用‘戏蝶’、‘娇莺’恰合。”这真是“杀风景”的迂腐之见。其实黄四娘定是草堂附近农家的女主人,杜甫与乡邻相处融洽,故得到她家去观赏春花。苏轼曾书此诗,跋云:“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的确,把“黄四娘”写进诗歌,与李白诗中有“汪伦”“荀媪”等村人一样,正是杜甫、李白的过人之处。


《绝句漫兴九首》之二

春风吹折花枝,本是生活中经常见到的自然景象。正因是自然景象,所以无人理会。春风无情无知,谁会追究其责任,并与它论理呢?但杜甫偏偏不依不饶,反复声明此花乃自己亲手所种,且在自家园墙之内,言下之意是自己对园中桃李拥有产权,春风怎能随意将其吹折?凡是伟大的文学家,一定拥有过人的幽默感,杜甫也不例外。正如黄生所云:“此等皆恣笔成趣之作。”正是幽默感使此诗谐趣盎然,诗情跳脱。宋初诗人王禹偁的《春居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写法与杜诗高度“暗合”,不如杜诗具有原创意义,其幽默程度也逊于杜诗。 


《百忧集行》

此诗在杜集中是为别调,它既未锻炼字句,也未用成语典故,只是直书其事,语言质朴无华,堪称唐代的白话诗。明人郑继之云:“此诗只以拙朴胜情,韵终不为工。”其实诗人并非没有艺术构思,比如全诗三节,逐节转韵,先由平转仄,再由仄转平,很好地配合了情绪的抑塞磊落。又如首节用四句细写少时健壮活泼之态,次节中用“坐卧只多少行立”一笔兜转,感慨之深,令人叹息。最值得注意的是,全诗只是叙事,到儿啼索饭便戛然而止,竟无一语直抒心中忧思。然而千古之下的读者读到此诗,有谁不会感受到诗人心中的“百忧”?这就是此诗的高明之处。 


《赠花卿》

后人对此诗颇多歧解。首先是“花卿”指谁?注家多谓指花惊定,只有胡应麟说指一花姓歌伎,不可取。一则杜甫另有《戏作花卿歌》,明言“成都猛将有花卿”;二则唐人一般不会称歌妓为“卿”。其次是诗中有无讥讽?胡应麟、黄生、萧涤非等人认为只是形容音乐之美妙,并无讥讽。杨慎、王嗣奭、朱鹤龄等人认为乃暗刺花惊定僭用天子礼乐,有违礼制。二者皆言之成理。此外还有第三种阐释:安史乱后,宫庭音乐流落民间,故诗人能在成都闻之。正如六年后诗人在夔州看到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从而“感时抚事增惋伤”一样,他必然会感慨由之。古语说“诗无达诂”,此诗堪称典型的例子。


胡崇炜  《不见》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不见》

在两年前所写的《梦李白二首》中,杜甫已经对老友的生命安全深表忧虑:“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及至此诗,则干脆挑明此意:“世人皆欲杀!”李白究有何罪,竟至众人喊杀?从表面上看,当然是李白误入永王李璘军幕,因而惹上附逆之罪名。但是事实上,李白生平恃才傲物,蔑视王侯,因而得罪权贵,才是真正的原因。杜甫对此洞若观火,所以他并不争辩李白有无叛逆之心,而是一语道破:“吾意独怜才!”言下之意是,正因为李白才华出众,才招致世人的忌贤害能之心。可惜李白垂垂老矣,纵能雪冤,又能有什么作为?于是杜甫只能以白首归乡来招唤之。当年意气风发、仗剑出蜀的李白,如今只能以头白还乡为归宿,这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况且李白次年就在当涂与世长辞,连白首归乡也未能实现。语淡情悲,千古读者读此诗,皆当为李白一大哭!也当为杜甫对李白的款款深情一大哭!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这首诗的内容与写法和《南邻》完全不同:主人不是隐士而是老农,诗人不是主动寻访,而是偶然经过被邀,诗的形式也由整饬的七律变成宜于摹写村野口吻的五古。然而,这两首诗中所体现的生活情趣却是相通的。浦起龙评曰:“笔笔泥饮,却字字美严,此以田家乐为德政歌也。”其实诗中对严武的颂扬仅放兵营农一事,此诗的妙处并不在“字字美严”,而是如王嗣奭所云:“写出村人口角,朴野气象如画。”郝敬评得更加精切:“此诗情景意象,妙解入神。口所不能传者,宛转笔端,如虚谷答响,字字停匀。野老留客,与田家朴直之致,无不生活。昔人称其为诗史,正使班马记事,未必如此亲切。千百世下,读者无不绝倒。”野老留客、田家朴直的情景,在诗人笔下再现得活灵活现。更有意义的是,此诗写出了杜甫与老农之间的亲密关系。《旧唐书》本传说杜甫在草堂时“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正可与此诗相互印证。


《大麦行》

后人称杜诗为“诗史”,当然是就其整体意义而言。但是一些具体的篇章,亦皆有此层意义,本诗就是一例。唐代的边塞战争性质如何?是防御性质的正义战争,还是为了开边拓土的非正义战争?这两类战争应该如何区分?在诗歌中给出最明确答案的诗人不是盛唐边塞诗派的高适、岑参,而是杜甫。本书所选的《兵车行》批判了唐帝国为扩张领土而发动的非正义战争,这首《大麦行》则指出防御游牧民族侵扰的边塞战争之必要性。大麦、小麦都已成熟,本应是辛劳耕种的农民忙于收割的季节。可是眼前的实景却是“妇女行泣夫走藏”!那么腰间插着镰刀前来割麦的又是谁呢?原来是那些不请自来的游牧民族!唐代边塞战争的根本原因,就是保卫农耕民族的生产果实,本诗给出了最明确的说明。这样的作品,非“诗史”而何? 


《光禄坂行》

乱山之中,黄昏独行,此诗前四句生动地刻画了这种情景,恐惧之感渗透在字里行间。五、六两句更进一层:山路险峻,万一马匹受惊,就会坠入深谷,这是何等的可怕!可是诗人偏说“不忧”!原来还有更加可怕的情形:荒草乱摇,莫非草里藏匿着乱兵,正拉开强弓准备放箭?至此,一幅乱世情景活现眼前。于是诗人喟然浩叹:安得重现开元盛世,不像如今道路阻隔!王嗣奭评曰:“五、六忧盗而不忧坠马,可谓巧于形容,是真情实景。”


《去秋行》

就对人的关怀、对生命的关怀而言,这首诗体现了诗人所处时代的最高度。此诗哀悼的只是平乱的战士,还是兼指交战双方的士卒?诗中的交待并不明确。“臂枪走马谁家儿”,暗示着诗人只看见士卒匆匆经过涪江之滨,却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属于哪一方面。梓州刺史段子璋曾扈从玄宗在蜀有功,因东川节度使李奂奏请罢免其任,段乃举兵反,攻陷绵州后自称梁王。李奂逃至成都后联合西川节度使崔光远联军反攻,克绵州后杀段子璋。数月之间战火纷飞,双方士卒战死无数。诗人哀悼无辜丧命的年轻士卒,故称之为“战场冤魂”。此诗的颈联也深可玩味。遂州城中很快又有了新一任刺史,但城外人口稀少的现状却难以改变了。动乱之后,政体或许容易修复,但百姓元气大伤,则绝非朝夕之间所能恢复。这两句诗表面上只是直叙事实,其实却蕴含着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虑和深刻思考。 


《客夜》

此诗以炼句见长。首联用了两个俗语:“睡著”“天明”。但正如黄生所言:“起句用俗语而不俗,笔健故尔。”其奥秘在于将“睡著”和“天明”拆开用在句中,“睡著”本是一词,指在时间上有延续性质的一种状态,而今分拆在句子的两个位置,就含有虽努力想要入睡而未能的意思,诗人心多忧虑、不能入睡的情状,跃然纸上。“天明”本来也是一词,如今分拆两处,又在“明”字前缀以“不肯”二字,更觉秋夜漫长,虽诗人百般盼望天明而不得。可以说,首联的意思本属平常,经诗人如此锤炼,遂成奇句。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这是杜甫的“生平第一首快诗”(浦起龙语),其色调之鲜亮,气氛之欢快,在杜诗中非常难得。一般说来,律诗形式严整,特别是中间二联的对仗,对律诗的表现力形成了某种障碍,容易造成语气和意脉的中断,而此诗却做到了“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文心雕龙·章句》),正如黄周星所评,此诗“写出意外惊喜之况,有如长江放溜,骏马注坡,直是一往奔腾,不可收拾。”全诗语气流转,意脉贯若连珠,明显具有古诗的特征,但通首合律,连尾联也对仗工稳。七律严整的形式丝毫没有束缚诗人跳动的情思,真是难能可贵。若仔细分析,则颔联虽为对仗,但“看妻子”与“卷诗书”实为两个连续性的动作。颈联承“喜欲狂”而来,因喜而放歌畅饮,且思及还乡。尾联筹划还乡的路径,不但用流水对法,而且一连嵌入四个地名,既句中自对,又前后句对偶,极为工整;同时活泼流走,思绪飞扬,将诗人此时的欣喜与迫切回乡的情思展露无遗。从首至尾,感情如突然开闸后泻出的洪流,喷涌倾泻,真是一首“快诗”!


《送路六侍御入朝》

此诗的次联,向称警句。一般说来,凡是警句,多为意象优美、意蕴精警,且句无闲字。但这两句诗却是平平道来,句中并无意象,且多用虚字斡旋。它们怎能成为千古传诵的警句呢?奥秘全在意蕴及句法。首联已明言主客双方乃童稚交亲,然一别数十年,偶然重逢。按照一般的思绪,第三句应写重逢情景,可是诗人偏说“更为后会知何地”!为何这样说?下句才作交代:“忽漫相逢是别筵。”原来刚刚重逢,马上又要再次分别。黄生云:“三、四以倒叙为佳。倒叙则三句为突接,而徐以四解之,无限情事皆尽此一句。”此外,这两句诗中虽无意象,但情思宛转曲折,语气亦千回百转,它们打动读者的不是美感,而是情感。如果读者在生活中碰到类似的遭遇,这两句诗一定会涌现心头,就像那些写景优美的警句一样。




《舟前小鹅儿》

此诗与《枯棕》等比兴体的咏物诗不同,诗中并无以鹅喻人之意,充溢在字里行间的只是对弱小生命的由衷爱怜和关切。把仁爱之心从人推广到普通的生物,本来是儒学内在的一种发展方向。到了宋代,理学家张载提出一个有名的命题:“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句话被后人压缩成“民胞物与”四个字,意思是人们都是同胞兄弟,生物都是人类的朋友。这种精神在理论上要等到宋人才阐发出来,但是在文学上,唐人杜甫早就用其美丽诗篇生动地予以弘扬。这是杜甫对儒学的一大贡献。


《倦夜》

夜景最为难写,因其无声无色也。此诗描写夜景,细微真切,令人叹为观止。首联两句分别从触觉和视觉的角度叙说诗人对夜的感觉,并成功地渲染了村居秋夜的清寂氛围。颔联分承首联:夜深露重,传来露珠滴落之声,这是说听觉。星光为月光所掩,若隐若现,这是说视觉。颈联则写夜更深沉,更暗更静,故只见流萤数点,只闻水鸟数声。经过如此细微的刻画,一个寂寥的秋夜竟变得生动可感,有声有色,体现出杜甫过人的写景能力。另有一点值得注意,此诗处处闪现着一位疲倦不堪却仍彻夜难眠的诗人之身影,正如李子德所云:“写夜易,写倦夜难,却俱只在景上说,不着一‘倦’字字面,故浑然无迹。”


《对雨》

蜀道艰难,若逢雨天,则更加路滑难行。杜甫往来于山高路险的梓、阆之间,正逢秋雨连绵。诗人独立江边,心忧道路之艰难,不想可知。然而诗人说:“不愁巴道路!”这句诗仿佛石破天惊,出于读者意料之外。大家读了此句,定会追问为何如此说。诗人的回答是:“恐湿汉旌旗。”说“不愁”,并非果真不愁,而是说有更大的忧愁在,故一己之愁应暂时搁置。什么是“忧国忧民”的精神?这就是最鲜明的表现。什么是“公而忘私”的境界?这就是最典型的事例。


《桃竹杖引赠章留后》

杜甫滞留梓州时,梓州刺史兼东川留后章彝对他比较照顾,曾赠给杜甫两根桃竹手杖,诗人作此诗示谢。奇,是此诗最鲜明的艺术特色。明人钟惺称它“调奇、法奇、语奇”。杨伦亦曰:“长短句,公集中仅见,字字腾掷跳跃,亦是有意出奇。”桃竹杖是蜀地特产,本非常物,故此诗以奇幻之笔描绘之:先说桃竹生长环境之不凡,以形容其珍贵。后又说鬼神欲夺,以及惟恐变化为龙,以形容其灵异。奇特的想象、壮伟的意象、多变的韵脚与长短参差、跳跃偃蹇的句法,使桃竹杖这种地方特产呈现出奇丽的色彩,引人入胜。前人以为诗中含有规劝之意。章彝其人颇为跋扈,又不像严武那样尽心于保卫疆土,杜甫于同年所作之《冬狩行》颇有讥讽,此说不无道理。但是此诗中的规劝只是“微旨”,即以“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一句暗寓规劝。全诗主旨还是描写桃竹杖之珍奇,并表达谢意。 


《释闷》

此诗属于什么诗体?王嗣奭认为是七言排律,钱谦益认为是七言古风,浦起龙则认为“此篇可古可排”。从对仗来看,全诗中间四联全都属对精工,符合排律的要求。但从声律而言,则全诗虽有平仄合律之句,但拗句甚多,如第三联出句已拗,对句不但未救,而且拗得更加厉害。此外第二、八、十、十二诸句皆为三平凋,是典型的七古平仄句式。为何如此?王嗣奭说得好:“语排而气势流走,意不排也。”正因“意不排”,也即诗意跌宕,情感起伏,故声调随之而抑扬顿挫,不复追求谐宛合律。《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此诗就是一例。


《阆水歌》

此诗的首句有三种异文,读者应如何取舍?杜诗注本多取“江水”或“江色”,惟宋人楼钥《答杜仲高书》中引黄裳云:“‘嘉陵江水何所似’,一本作‘山水’者是。……盖山如石黛,水如碧玉,故云‘嘉陵山水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真绝唱也。”我们同意此说。因为如取“江水”或“江色”,一则下句中“石黛”乃青黑色,嘉陵江水并无此种颜色。二则下句中“石黛”“碧玉”皆指江水,“相因依”三字遂无着落。从此例可知,对异文进行取舍时,宜从上下文中寻找根据。


《登楼》

这是杜甫的七律名篇,后人赞不绝口。王嗣奭评曰:“此诗妙在突然而起,情理反常,令人错愕,而伤心之故,至末始尽发之,而竟不使人知,此作诗者之苦心也。”的确,登楼本为观景,看到赏心悦目的烂漫春花,为何反伤客心?次句点明其故:诗人乃于“万方多难”之时来此登临也。第三句再作纡回蓄势,写浩荡春色随着锦江滚滚而来,充溢天地。第四句则情绪陡落,写远眺玉垒山之浮云变幻,白衣苍狗,正如古今治乱之变化无穷。第五句一反前句事物多变之意,说北极星之地位万古不变,正如朝廷地位之永远稳固。第六句偏又写西山寇盗频年入侵。前六句的意脉句句转变,百折千回。到末联,遂以蜀汉后主的本地典故含蓄地表达对宦官专权、朝政不修的忧虑,从而与次句遥相呼应。意蕴之深密,章法之多变,妙不可言。至于次联气势雄浑,意象伟丽,则向称名联,不用多说。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杜甫热爱艺术,杜诗对音乐、舞蹈、书法、绘画等艺术门类皆曾咏及,写有多首见解精到的名篇,此诗就是代表作之一。题作“丹青引”,即关于绘画艺术的歌行,诗中淋漓尽致地描写曹霸绘画的高度成就,而且表达了独特的绘画观念。比如“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二句,虽然对韩幹画马成就的评价曾引起后人非议,但认为“画骨”胜于“画肉”的观点却很有价值。“画肉”者,描摹外在形貌也。“画骨”者,表现内在精神也。即使把杜诗的“骨”字指实为骨骼,也深合画理。晚于杜甫七个多世纪的意大利画家达·芬奇主张画人体首先要了解人体的骨骼结构,正与杜诗暗合。当然,此诗的题目中还有“赠曹将军霸”五字。有的版本把此五字处理成题下自注,不妥。浦起龙云:“读此诗,莫忘却‘赠曹将军霸’五字。……通篇感慨淋漓,都从此五字出。自来注家只解作题画,不知诗意却是感遇也。但其盛其衰,总从画上见,故曰‘丹青引’。”正因如此,全诗虽然不离绘画这个主题,但是人生遇合和世态炎凉无不见于笔端,故慷慨激昂,情难自已。全诗虽无一句及于诗人自身,但结尾四句其实也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身之块垒。汪灏解得好:“借古人不遇以慰将军,并倾自己满腹眼泪,千古有名人俱为之一哭!”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

此诗与《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同样波澜壮阔,沉郁顿挫,极尽结构之妙。描写图中骏马,皆从动态着眼,仿佛是咏真马,也与前篇相似。然而二诗同中有异,前诗的感慨因画家之坎坷身世而发,此诗则因国家之盛衰而感叹不已。王嗣奭曰:“始而腾骧三万,终而龙媒尽空,不胜盛衰之感焉。马之盛衰,国之盛衰也,公阅此图,有不胜其痛者矣。”杜诗中凡有相似的题材,必出以不同的构思,这两首诗是典型的例子。


《旅夜书怀》

前半首写景,精丽真切。李因笃云:“起联幽细,次联雄浑。”所以幽细,因是近观江岸与船只。所以雄浑,因是远眺星空与江面。即使只作景句来读,也都堪称警句。更妙的是,它们既是景句,也是情句。风动细草,樯耸夜空,颇具孤危无助之感。星垂平野,月涌江波,皆有空漠飘摇之状。这就为尾联以沙鸥自比埋下伏笔。后半首书怀,悲慨深切。此时的诗人,老病交加,已不再有“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逸怀浩气,而是自比为飘零在天地之间的一只沙鸥。至于颈联的满腹牢骚却以反语出之,则怨而不怒,感人更深。


《三绝句》

这三首诗都像民歌体,直陈其事,不求文彩。怨刺明显,毫无隐晦。锋芒所向,直指朝廷,是典型的“诗史”。其一写两州刺史被杀事。刺史者,朝廷命官也,以保土安民为职责者也。如今竟一再被杀,则治下的百姓当然听任虎狼吞食。其二写秦中难民入蜀所遭之惨祸。二十一家结伴逃难,竟只剩一人得以生还,人间惨祸,孰逾于此?“二女啮臂”,伤心惨目,孰甚于此?其三写官军纵暴。官军,本应杀贼安民者也。如今竟然暴虐甚于羌浑,既杀男子,又掳妇女,则百姓还有什么希望?这是诗人的愤怒控诉,当其大声疾呼之时,岂暇考虑文彩?申涵光称“三首鄙俚板实”,杜甫不受此讥。 


《诸将五首》

《诸将五首》反映了诗人对当时社会现状和国家形势的深刻思考。安史之乱使诗人遭受了极为痛苦的经历,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故其晚年诗作中时常回忆这场浩劫。诗人反思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程,追问辉煌的帝国何以走向衰落。他认为国家之弱在于军队弱,军队弱在于将领弱,将领之弱是由于朝廷用人不当。这组诗的中心内容是对当时将领状况的思考,故题作《诸将》。诗人胸怀天下,放眼各地,五首诗“皆从地名叙起”(陈廷敬语)。他的目光掠过长安、泾渭、受降城、潼关、洛阳、沧海、蓟门、南海、西蜀等广大区域,目光所及,思绪随之,蒿目时艰,满心忧虑。郝敬评曰:“此以诗当纪传,议论时事,非吟风弄月、登眺游览,可任兴漫作也。必有子美忧时之真心,又有其识学笔力,乃能斟酌裁补,合度如律。其各首纵横开合,宛是一章奏议、一篇训诰,与三百篇并存可也。”诚非虚誉。五首诗的内容皆为评论当时军政利害以及将帅得失,体现了对国事的深刻关切。但每首皆有独特的视角:第一首述吐蕃内侵,讽刺诸将未能担当保卫疆土之责任。第二首回顾借兵回纥的往事,指责诸将作战不力,且不能控制外族军队。第三首批评诸将不能平定北方,亦未能养兵于农。第四首述南境不靖,讽刺诸将徒享高官厚禄。第五首有四句是赞美严武,仿佛与全诗主题不合,然正如钱谦益所云:“如武者真出群之才,可以当安危之寄。而今之非其人,居可知也。”其主题则是批评将帅不得其人。整组诗既有统一的主题,也有统一的观念,是构思精密、一气呵成的大制作。《诸将》并未将误国殃民的责任完全归于将领,诸如宠任宦官、放纵藩镇、借兵外族等事,皆可见皇帝之昏庸、朝廷之失策,诗人的批判锋芒也隐隐指向朝廷。由此可见杜诗无所隐讳的批判精神,也可见杜甫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 


《秋兴八首》

大历元年(766)的一个秋日,冰冷的露水凋伤了巫峡江边的枫林,诗人登上夔府孤城,目睹眼前的秋色,心念远方的长安,心潮起伏,吟成这组《秋兴八首》。组诗可分两部分,前三首皆描写夔州秋景,第一首从朝露初降写到暮砧声起,第二首从夕阳西下写到月映芦花,第三首接写次日清晨的江边景色。从表面上看,三首诗集中描写朝暮阴晴的江城秋景,但它们处处嵌入“秋兴”的“兴”字,一曰“故园心”,二曰“望京华”,三曰“五陵衣马”,诗人的思绪已飞向长安。前三首的次序是时间的推移,从白天到傍晚、深夜,再到次日清晨,完整的一天遂告结束。后五首转以空间为序,让思绪在长安与夔州之间来回跳动,从时间结构转变成空间结构,井然有序,纹丝不乱。后五首虽然都以长安为主题,但具体对象又各有不同:第四首总叙长安,第五首专咏皇帝,第六首写皇帝游赏之地,第七首写长安的一般景物,第八首回忆自己在长安的游览经历。后五首中的每首诗都在怀念长安中掺入家国之感,这与前三首因睹秋景而引起的感兴同样具有沉重、悲凉的特点,于是整组诗沉浸于相同的伤感氛围之中。所以《秋兴八首》所展现的时空境界无比壮阔,它在空间上囊括了从夔州到长安的万里江山,在时间上则包含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全过程。虽然思绪飘扬,但主题非常集中、鲜明,即思念长安。长安是帝国的京城,王朝的兴盛和衰败集中体现在那里,诗人自身的追求和失败也都发生在那里,长安是诗人魂梦萦绕之地,也是《秋兴八首》中飞扬思绪的主要目的地。历代论者都认为《秋兴八首》是结构严密、浑然一体的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历代杜诗选本大多对《秋兴八首》或不选或全选,原因在此。《秋兴八首》的艺术特征非常鲜明,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字句华美,色彩鲜丽。有些论者对此颇为不满,如王世贞即批评《秋兴八首》“藻绣太过,肌肤太肥”。其实杜甫所以这样写,都是为了突出当年长安之繁盛,从而衬托兴亡之感。舒芜指出:“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于南渡之后追记汴梁之盛,周密《武林旧事》又于宋亡以后追记临安之盛,后来还有明人张岱的《陶庵梦忆》等 。这一类的重温旧梦之作,愈是写得繁华热闹,愈见沧桑之感。《秋兴八首》,特别是其后四首,在或一意义上正复相似。……当时实景成了今日‘梦华’,则板实者皆化为虚灵,达到了以乐景写哀思的极境。”从总体上说,《秋兴八首》代表了诗人晚年律诗创作的最高水平,充分体现杜诗丰富的内涵、灵动的思绪以及高超的艺术造诣的有机融合,张綖的总评说得最为中肯:“《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快。其有感于长安者,便极言其盛,而所感自寓于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夷狄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言意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咏怀古迹五首》

杜甫来到夔州后,看到一些著名历史人物留下的古迹,心灵为之震撼,乃作此五诗。杨伦评曰:“五诗咏古即咏怀,一面当作两面看,其源出太冲《咏史》。”的确,这组诗既是咏史,亦是咏怀,故题作《咏怀古迹》。第一首开头便从咏怀入手,感叹自己的飘泊生涯,至第六句的“词客哀时”兼指自己与庾信,方转入咏史,末联慨叹庾信之坎坷遭遇,亦借以自叹平生。第二首专咏宋玉,而诗中处处映带自己,首句言两心相通,次句明师承渊源,颔联写尚友古人、恨不同时之慨,后四句咏宋玉故宅与楚宫遗址,以抒沧桑之感。第三首专咏王昭君,虽然全诗皆从昭君着笔,但正如金圣叹所评:“咏明妃,为千古负才不偶者十分痛惜。”因为王昭君以绝代美貌而远嫁匈奴的悲剧命运,与诗人怀才不遇的遭遇有着深刻的内在同一性。第四首咏先主庙,兼及武侯祠;第五首赞叹诸葛亮之功业、才能及忠贞不渝的品德,进而对那对风云际会的明君贤臣,尤其是那位鞠躬尽瘁的忠臣表示由衷的敬仰。总的说来,五首诗都是咏古兼作咏怀,然而正如李因笃所云,“五首托兴最远,有纵横万古,吞吐八极之概。”它们不限于抒写一己之情怀,而是带着深沉的历史意识和强烈的当代意识来观照古人。庾信流落异国,徒寄悲苦于诗赋。宋玉遭荒淫之主,虽能讽谏而于国事无补。王昭君以国色而埋骨异域,遗恨无穷。这三位人物有十分强烈的当代意义,因为贤才遭斥正是唐帝国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上面三位历史人物提供的是负面意义的借鉴,诸葛亮、刘备所提供的则是正面意义的典范。对于热切希望唐室中兴的杜甫来说,他歆慕二人的明良相际,赞颂诸葛亮尽忠王业,都是对国家命运的一种希冀。自从左思以来,有所寄托已成为咏史诗的优良传统。《咏怀古迹五首》继承了左思的传统,又有所突破、发展。诗人关注的对象不限于古代的历史人物,而是兼及当下的现实社会。诗人抒发的不限于一己之情怀,而是兼及国家的命运。正如卢世所云,“此乃七言律命脉根柢。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悃,万遍水磨,不惟不可轻议,抑且不可轻读,养气涤肠,方能领略。”


《宿江边阁》

“薄云”两句,本于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前一句仅改一字,后一句虽改三字,但句法全同。仇兆鳌曰:“此用前人成句,只换转一二字间,使觉点睛欲飞。”杜甫是熟知何逊诗作的,他写此二句时心中肯定有何逊的诗句在。我们不必像仇氏那样誉此为“点睛欲飞”,也不必像宋人黄庭坚那样称之为“点铁成金”,但应该承认,后一句杜诗对何逊原句的改动做到了推陈出新,从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古典诗歌史上相当常见的一种现象。


《壮游》

梁启超说得好:“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当晚年的杜甫在萧瑟秋风中登上夔府孤城,望着那一轮冉冉下沉的落日时,他对大唐帝国和自己的命运凄其有所感。于是回忆往事成为杜甫夔州诗歌的重要主题,他回顾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过程,试图从中总结出治乱盛衰的规律。他也回顾自己由少及老的人生历程,试图为自己写一篇诗体自传。换句话说,夔州时期的杜甫不仅在为当时的动乱年代撰写一部“诗史”,同时也为自身写作一部“诗史”。这首《壮游》就是后一主题的代表作。它以一百十二句的宏大篇幅详细叙述自己的生平,也描绘自己的心路历程。此诗叙述了自己的“少年之游”(起句至“俗物多茫茫”)、“吴越之游”(至“欲罢不能忘”)、“齐赵之游”(至“忽如携葛强”)、“长安之游”(至“引古惜兴亡”)以及“奔赴凤翔及扈从还京”(至“鼻酸朝未央”)、“贬官之后久客巴蜀”(至结句)的六段经历,诚如浦起龙所说,这是杜甫“自为列传也”。此诗充满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刘克庄评曰:“虽荆卿之歌,雍门之琴,高渐离之筑,音调节奏,不如是之跌荡豪放也。”蒋金式则评曰:“后文说到极凄凉处,未免衰飒,却正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意,想见酒酣耳热、击碎唾壶时。”诗中处处将自己坎坷、动荡的生平与所处时代的风云变幻融为一体,具有双重的感慨和惋惜,词气格外的抑塞磊落。尤其是后面三段,叙述自己旅食京华的经历时,映带着朝政的黑暗和皇族的奢糜。叙述自己在安史乱起后的遭遇时,着重回忆了国家危难的形势。即使描写自己暮年飘泊西南的心情时,也念念不忘“群凶逆未定”的局面,并希望有英俊之才出来力挽危局。正由于诗人把自己的荣辱沉浮与国家的盛衰兴亡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此诗的意义才不仅仅是“自为列传”,而且也从个人遭遇的视角映带着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变迁,全诗由此获得了深沉的历史感。当我们读到诗中“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类的句子,就不仅为一个志士才人惨遭埋没的个人悲剧而感到惋惜,也为一个由鼎盛走向衰落的时代悲剧而感到哀伤。


《偶题》

王嗣奭评曰:“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乃其自序也。诗三百篇各有序,而此篇又一部杜诗之总序也。”其实此诗不但是“一部杜诗之总序”,而且是杜甫为整个古代诗歌史所写的总序,因为它精要地概括了先唐诗歌发展的全过程,是对古代诗歌史内在脉络的理论总结,也提出了全新的文学史观念。从初唐以来,文坛上流行崇古轻今的文学观念,对于南朝诗歌在总体上持否定评价。杜甫则不然,他的文学史观念是“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所谓“殊列”,不是指成就之高下,而是指风格之相异。正因如此,杜甫对以“邺中奇”为代表的汉魏诗人与以“江左逸”为代表的南朝诗人虽有区别,但并无轩轾。若从风格而言,则杜甫认为“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两者虽然相异,但皆有价值。更重要的是“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二句,王嗣奭解之甚确:“后贤继作,前代义例,兼而有之;然历代各有清规,非必一途之拘也。”在杜甫的时代,前代文学遗产已经积累得非常丰厚,在创作上一空依傍已全无可能,所以必须师承前人。然而每个时代各有自己的美好规范,整个文学史是不断变化、不断发展的流动过程,所以不必一味厚古薄今。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杜甫勇于创造本时代的“清规”,终于登上古典诗歌的艺术高峰。从杜甫的整个文学观念和诗歌成就来看,此诗开头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二句堪称提纲挈领的警策。杜甫对整部文学史的来龙去脉洞若观火,对历代诗歌的优劣得失了然于胸,所以他在评论前代诗歌时充满真知灼见,在奋笔写诗时胸有成竹、信心百倍,这是成就“诗圣”的重要条件。 




《阁夜》

时间是在岁暮,空间是在天涯,首联推出一个令人悲伤寂寥的时空背景。冬季昼短,寒夜漫长。诗人在阁中整夜未眠,他何所闻,又何所见?下文遂从听觉、视觉两方面展开描写。颔联受到后人的交口称赞,张性评曰:“雄浑浏亮,冠绝古今。”五更本是寂寥无声之时,却有鼓角阵阵,这是动荡时代特有的夜间声响。霜雪初霁,星辰辉映,本是静止的天象,但是星光倒映在流动的三峡江水中,就动摇不止。这本是自然景象,又何尝不是诗人忧危之心的反映?此联所写之景雄浑壮阔,与诗人的动荡情思融合无间。及至鼓角停止,诗人又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野哭千家,当是闻说战火又燃,劫难将临。夷歌几处,那是渔翁樵夫的“劳者歌其事”。最后,诗人想起本地的历史人物,诸葛卧龙,公孙跃马,多么威武雄壮的英雄好汉,最终都归于一堆黄土。则自己生平一事无成,亲友杳无音信,亦徒然归于寂寥而已! 此诗是杜甫七律的代表作,它以工整精丽的句式配以大开大阖、波澜起伏的古诗章法,极具独创性。 


《缚鸡行》

此诗题材独特,前所未有。因常见之小事,见深刻之至理,后人形容细微得失,每用“鸡虫得失”的成语,即出于此。此诗的章法也堪称独绝,赵次公曰:“一篇之妙在乎落句。盖鸡之所以得者,虫之所以失;人之所以得者,鸡之所以失。而人之得失如鸡如虫,又且相仍,何时而了乎?至于注目寒江倚山阁,则所思深矣。”陈长方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所举范例即为此诗。陈氏还指出黄庭坚的《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的结构就是模仿此诗的,黄诗云:“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两诗都是末句旁入他意,即在逻辑上切断与前文的联系,由意脉的突然断裂产生强大的张力,且由琐屑细微之境跃入寥阔开朗之境,章法巧妙而独特。这是杜甫对后代诗人产生具体影响的一个显例。


《孤雁》 

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同时入选了此诗与崔涂的《孤雁》,评曰:“老杜云:‘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此云:‘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亦有味,而不及老杜之万钧力也。”其实就全篇而论,崔涂的《孤雁》诗堪称通首皆佳的绝唱。而此首杜诗则推次联为警策:以广漠而又沉重的“万重云”来衬托孤雁的“一片影”,不但张力强大,而且意境空灵,全无咏物诗中常见的“粘皮带骨”之病,而诗人对孤雁的关切之情也很好地渗透在字里行间,举重若轻,非大手笔不能也!


《登高》

胡应麟评此诗为“古今七言律诗第一”,诚非虚誉。胡氏曰:“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此诗严整精致,全诗四联皆对,且对仗非常工稳。即以首联而言,不但两句相对,而且首句中“风急”对“天高”,次句中“渚清”对“沙白”,句中自对也极精当。诗中没有使用虚字来斡旋语气,而且前二联写景,后二联抒情,章法井然有序。更值得称道的是,尽管形式严整,意脉却并未被截断、阻隔,相反,更显流动、顿挫之妙:前四句写登高所见,目光从高到低,又由近及远,层次清晰。首句主要写听觉,次句则写视觉,三、四句既写所见之景,又含所闻之声,纵横交错地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寥廓秋景。后四句转入抒情,因第四句所写视野极为辽远,下接“万里悲秋”,过渡无痕。颈联的意蕴最为丰富,罗大经评曰:“‘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悽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总之,此诗中抑塞磊落的感情、百折千回的思绪竟被整合到如此严整精细的形式之中,奥妙在于意脉之流动贯穿,这说明杜甫的晚年七律已达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




《又呈吴郎》

作诗呈交吴郎,只为让邻家贫妇得来堂前扑枣。若非诗圣,孰能为之!此诗多用虚词斡旋,语气格外宛转。与之桴鼓相应的是,诗中述贫妇之苦细腻真切,劝告吴郎则委婉含蓄,真可谓娓娓道来。古语云:“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此之谓也!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此诗的结构非常独特。诗人本因观赏李十二娘之舞蹈而有感作诗,诗歌却以回忆五十年前观看公孙大娘舞蹈的动人情景为开端,从而使读者随着诗人的思绪回到那个创造于开元盛世的艺术氛围之中。然后,正像公孙的舞蹈戛然而止一样,诗人的情绪与语气也一落千丈:佳人已逝,舞姿亦不复可睹。“绛唇珠袖两寂寞”一句,语似平淡,但其中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感伤!下文切入正题,以李十二娘“妙舞此曲神扬扬”将语气再度振起,可是到“先帝侍女八千人”二句,笔势又一转折,思绪重返五十年前。就像一位善射的将军数度盘马弯弓之后,箭才离弦而去。又像江河之水经过几道堤坝的拦阻,水位提得很高以后猛然开闸,势必一泻千里。诗人经过几度蓄势,才让心中的感情洪流奔泻出来。“五十年间似反掌”写时间流驰之速,“瞿塘石城草萧瑟”写空间转换之大,在如此大幅度的时空变换之背景下,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时代巨变及其在诗人心中引起的情感波澜都被纳入玄宗墓木已拱、女乐飘散如烟的意象,笔力何等雄强,感情何等动人!末四句写曲终人散,乐极哀来,使全诗呈现馀波未息之态,读者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钟惺评曰:“题是公孙大娘弟子,而序与诗,情事俱属公孙氏,便自穆然深思。”的确,此诗不题作《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而题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在序与诗中又处处以公孙为主,以李为辅,这种腾挪错综的结构正是服务于通过舞蹈艺术之盛衰以抒国家兴亡之感的主题,只有这样的结构才能表现出诗人对时代与人生的巨大感慨。此诗的序言也非常出彩。李因笃评曰:“序以错落妙,诗以整妙。错落中有悠扬之致,整中有跌宕之风。”此序与此诗桴鼓相应,相得益彰,成为珠联璧合的典范文本。


《夜归》

王嗣奭评此诗曰:“黑夜归山,有何奇特?而身之所经,心之所想,耳目所闻见,皆人所不屑写;而一一写之于诗,字字灵活,语语清亮,觉夜色凄然,夜景寂然,又人所不能写者。”所谓“人所不屑写”,是指题材之平凡琐屑。所谓“人所不能写”,是指表达之真切新警。那么,诗人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呢?胡震亨说是“故作一种粗卤质俚之态”,确有道理。全诗纯用口语,且不避俚俗。如次句的“眠卧”、第六句的“一个”等。但并不缺乏锤炼工夫,最妙的是第四句中的“大”字。夜色如墨,诗人老眼昏花视力不佳,仰望明星只见一个模糊的大光斑。一个“大”字,把当时的视觉印象表达得真切生动,既朴实平凡,又准确新奇。全诗简朴浅俗,堪称不衫不履。然而仔细体会,则句句皆有意味。例如颈联,黑夜到家,家人在庭前燃烛相迎,诗人为何“嗔两烛”?王嗣奭曰:“一炬足矣,两则多费,故嗔之;此穷儒之态也,情真故妙。”峡口猿鸣,为何只闻“一个”?当是深夜万籁俱寂,突然从峡口传来一声猿鸣,料想必是孤猿受惊,故曰“一个”。这种“故作一种粗卤质俚之态”的“白话诗”是杜诗中的别调,是诗人为表现山野村俗生活而采用的独特表现手段,这是杜甫晚年从多方面进行艺术探索的一个范例。


《江汉》

“情景交融”,是被诗评家用得烂熟的术语,其实真正达到这个艺术境界的作品并不多见。此诗的中间两联,堪称情景交融的范例。先看颔联。单复曰:“如片云之与天共远,于永夜则与月同孤。”云在天边,或可谓之与天共远。明月在天,又是与谁“同孤”?当然是诗人自己。所以这两句诗的主语其实都是诗人,不过句中的“情”完全隐没在字里行间,表面上则只见“景”。颈联语意清晰:落日虽近黄昏,仍然壮丽,与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志相似。秋风清凉爽朗,有益病身。句中将“情”“景”并置,此外不着一字,而其中的关系一读即知。所以这两联都运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段,但是虚实有异,手法多变。后人或批评它们句法雷同或意象重复,实未悟其妙。




《移居公安山馆》

此诗颈联,后人议论纷纷。“山鬼吹灯灭”,吴见思曰:“初睡而吹灯,如见山鬼之隐隐。”施鸿保则曰:“半夜灯灭,疑为鬼吹。”前者以为灯被人吹灭,后者则以为被鬼吹灭。从句法来看,后者为是。“厨人语夜阑”,张溍曰:“厨人供食毕,夜已深,尚与仆辈相语。”王嗣奭曰:“厨人先起执炊,而说夜阑,催客起也。”从情理而言,前者为是。这两句诗描写夜宿深山僻馆的情景,栩栩如生。山高风大,灯火易灭,恍惚之间,若有鬼吹。厨人供馔,十分辛苦,待旅客用餐后尚需收拾残羹,准备晨炊,至深夜犹未歇息。夜深人静,故细语可闻。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琐细场景,一般诗人既不喜写,亦不善写。既喜写又善写者,惟有老杜。


《岁晏行》

刘辰翁评曰:“子美晚年诗多杂乱,无复语次。如此诗本说射雁,隔数句后,方出‘汝’字。应前未了,复说时事,因及私铸,末了终以画角。老人诗态,不可拘以常格。”乔亿则曰:“看似杂乱无章,细按其语脉,自相灌输,但减去承接转换之迹耳。”这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何者为是?让我们来细读文本。首联写时、空背景。次联写渔父、猎手在天寒地冻时尚在野外渔猎。其故安在?下文交代原因:米贱伤农,农家无以为生,连织机上也无丝可织。其冒寒渔猎,实乃不得已也。其实天寒网冻,渔父能有何得?至于猎手,虽能射得南飞鸿雁,可是楚人不重禽肉,即令射得又能得钱几何?贫穷至此,遂被迫卖儿鬻女,得钱以还租庸。然而此时私铸盛行,恶钱混杂,农家更易受骗受损。于是诗人忧心如焚,恰于此时传来城头画角,联想到天下战乱未息,遂问此哀怨之曲,何时可终?可见乔亿所评是如实的,其实此诗的意脉层层紧扣,贯若连珠。不过草蛇灰线,其迹不显耳。至于“隔数句后方出‘汝’字”等,正是腾挪章法之妙用。当然,此诗最可贵的还是其思想内涵,夏力恕评得好:“孤臣迟暮,感时忧国之言,《风》、《雅》真源,《楚辞》变调,错节深情,愈讽愈出。”


《登岳阳楼》

孟浩然《临洞庭湖上张丞相》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万口传诵的名句。杜甫曾在《解闷》中说:“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当杜甫写此诗时,他心中多半有这两句孟诗在。后人常将“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二句与孟诗相比较,但是还应注意到孟诗在前而杜诗在后,孟得先机而杜须避免重复,故杜诗的难度更大。若论写景之生动,两者可谓势均力敌。若论气魄之雄伟,则杜诗更胜一筹。此诗的颈联也值得注意。在“乾坤日夜浮”后接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是否有转折过于突兀、意境不够协调之病?其实并不。在洞庭湖之浩淼壮伟的自然背景下,诗人的身影是多么渺小,心情是多么孤苦,前者壮阔而后者逼仄,反差强烈,张力巨大。所以此诗并不如范温所云是“工拙相半”,而是无瑕的全璧。


《蚕谷行》

儒家反对战争,热爱和平,把百姓安居乐业视为理想政治等理念,在此诗中得到最简洁、最生动的表述。诗中的“烈士”究系何指?注家多谓指战士,可谓差之毫厘。烈士者,忠烈之士也。设如国家多难,百姓遭殃,则忠烈之士必然忧国如焚,泪如倾盆。如国家太平,男耕女织各得其所,亦安需烦劳烈士涕泪滂沱耶?读此诗,可知杜甫不愧为百姓之代言人。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

杜甫笃于友谊,亦善于歌颂友谊。此诗追和高适十年前的赠诗,情怀郁郁,恻然感人。酬答之诗难臻高境,下者甚至流为客套之语。杜甫此诗则卓然不群。洪迈评曰:“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高适寄杜公云:‘愧尔东西南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如钟磬在虡,叩之则应,往来反覆,于是乎有馀味矣。”的确,杜诗通篇皆紧扣高诗原文而逐层展开,如桴鼓相应。即以洪迈所举之句而论,高适的“愧尔东西南北人”一句不但切合杜甫四处飘泊的身世,而且语本孔子,意含尊敬。杜诗以“东西南北更谁论”一句上承高诗,下句“白首扁舟病独存”则转入自身,然后用四句分别嵌入北、东、西、南四字,不但语气贯若连珠,而且意蕴深厚,情味洋溢。从全篇来看,无论内容之充实,还是艺术之精诣,杜甫的酬诗都已超过高适的赠诗,堪称酬答诗中的典范之作。


《江南逢李龟年》

李龟年是名震天下的歌手,杜甫少时曾在洛阳多次亲聆其歌声。四十年后在异乡重逢,该有多少感慨!然此诗仅寥寥四句。前二句回忆往事,后二句写重逢,也只对地点、时节作一交代,即戛然而止,其馀一概从略。黄生评曰:“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供奉操笔,亦无以过。”诗人感慨的对象不但有世事沧桑、人事变迁,而且有年华流逝、异乡飘泊等,真是一言难尽。诗人与李龟年都经历了四十年来的沧桑巨变,亦都从京都流落到江南,在他乡蓦然重逢的事情本身就令人黯然销魂,万千感慨又从何说起?“落花时节”四字,当为即景书事,又好像别有寓意,一切尽在有意无意之间。正由于这个意象具有极为深远的言外之意,所以此诗含蓄蕴藉,馀味无穷。这样的七绝在杜甫诗中堪称别调,却与王昌龄、李白的七绝风调相近,这正是黄生说“龙标、供奉操笔亦无以过”的原因。


《小寒食舟中作》

刘克庄评次联曰:“此联如在目前,而古今人所未发。”前句实有所本。杨慎指出南朝陈代释惠标《咏水》有句云:“舟如空里泛,鱼似镜中悬。”又指出初唐沈佺期《钓竿篇》有句云:“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杜甫“熟精文选理”“读书破万卷”,他对这些前代的清词丽句肯定烂熟于心。当然,“春水船如天上坐”,句法活泼,意蕴明晰(点明春水),即使有所承袭,也可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于“老年花似雾中看”一句,则完全出于独创,一空依傍。由此可见,杜诗的创作态度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和“转益多师是汝师”两者的完美结合,这是他登上诗歌高峰的重要条件。




《白马》

此诗选取战马空鞍贯以双箭的一个镜头,来反映潭州的一场战乱,以小见大,取材角度极新。诗中“丧乱死多门”一句,语似平淡,情实沉痛。仇兆鳌曰:“‘丧乱死多门’一语极惨,或死于寇贼,或死于官兵,或死于赋役,或死于饥馁,或死于奔窜流离,或死于寒暑暴露。唯身历患难始知其情状。”的确,太平时代,人们或死于疾病,或寿终正寝,死亡的形式比较单一。然而在战火连绵的动荡时代,则有种种意料不到的途径通向死亡。据《资治通鉴》记载,在包括安史之乱全过程的十年间,大唐帝国户籍登录的总人口从5288万下降为1690万。在短短十年间,竟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离开人世,其中有多少人是死于非命!“丧乱死多门”,岂不痛哉!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浦起龙评曰:“竟是一篇绝命词!”此时的杜甫已经临近生命的终点,疾病缠身,走投无路,带着一家老幼栖身于一叶扁舟,漂浮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然而诗人仍然保持着强劲的创作力,将这首三十六韵的排律写得如此条理清晰,字句精丽。夏力恕曰:“暮年诗格严整如此,思之深而运之熟也。”更值得注意的是,整齐的韵律中涌动着激荡的情思,悲苦的自叹中洋溢着对人间的关怀。“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诗人向满目疮痍的人间投去最后的一瞥,对灾难深重的人民表达了最后的关切。“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当时的诗人是寂寞的,在他身后相当一段时期内也是寂寞的。然而热爱人民的伟大诗人终究会得到人民的热爱,杜甫终于被历史授予“诗圣”的桂冠。让我们经常倾听诗圣的歌声吧,它激情洋溢,深沉醇厚。它会抚慰我们的心灵,陶冶我们的情操,激励我们的前进意志,提升我们的人格境界。作为汉字文本的阅读者是何等幸福,因为我们拥有一部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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